喝风辟谷和它的信徒们：学员多是上了年纪的女性，生活工作不如意

因获得政府补贴，西安喝风辟谷公司近日深陷舆论漩涡。调查显示，这家始于十年前的公司近两年才得以高速扩张。以辟谷汇聚大批追随者后，它开始频推昂贵课程，试图给重症者治病，给孩童“开天眼”。

文|周航 实习生 曾宪雯

编辑|王珊

接触辟谷一个月后，赵川接收到了“信息”。不是手机里的讯息，而是一种类似意念的东西。

“信息”来自西安，发送者张渭廉，一家名为喝风辟谷公司的创始人。每逢线下辟谷营召开，他都会提前三天开启直播，通知全世界学员：“现在开始‘发信息’了，大家调整好姿势。”

36岁的赵川双手放在膝盖，像小学生一样，端坐在湖北武汉家中的飘窗。半小时过去，没任何反应，她快睡着了。又过了一会儿，哈欠、眼泪接踵而来。她高兴起来，直播一结束就抄起手机，向朋友报喜：“姐，我接到信息了！”

打嗝、打哈欠、流眼泪、嗓子堵、胃里翻腾、恶心，甚至头晕呕吐，张渭廉说，这些都是收到信息的标准表现，有其一者，便可辟谷。

屏幕前，越来越多人接收到“信息”，庆贺的弹幕此起彼伏。之后的七天，甚至更久，他们不吃东西，至少是不食五谷，以此修身养性。没接到也无妨，张渭廉语气平和地抚慰，多做做功课，再不济者，也可以线下经导师点穴后开始辟谷。

平头，戴副半框眼镜，穿着轻松随意，很难将眼前这位样貌普通的中年男子与“布道者”一类的形象联系起来。

事实是，他创办的西安喝风辟谷国学文化传播公司汇聚了大批追随者。线上，成千上万的辟谷者交流心得，线下，辟谷营拓展到了上百个城市。每个月，最忠实的信徒还会来到终南山脚，寻求疾病的治愈或心灵的健康——在张渭廉的授课中，这两者是同一回事。

各种迹象表明，这家始于十年前的公司近两年才高速扩张，然而就在它奋力狂奔之际，命运却戏剧性地突转。

2019年11月23日，在因获政府补贴引发的舆论喧嚣声中，喝风辟谷公司被西安警方查封。多位知情人士透露，张渭廉已被警方控制。至少短时间，他无法再传授他的辟谷之道了。

西安曲江创客大街，喝风辟谷总部被查封。周航 摄

最后的直播

局势是从11月21日开始急转直下的。起初，喝风辟谷线上运营如常，微信推送了满满一屏幕文章。晚上7点半，直播准时开始。

一位零星有些白发、笑容可掬的导师试图教会学员，不要对爱人抱有期待。

举的例子是做饭。他说，如果做饭被老公嫌弃，最智慧的态度是学会赞叹：“老公，你的意见太正确了。”

画面切换到一个中年妇女，语气像参加朗诵比赛，她讲述了如何运用喝风心法找到鼻炎根源——原来，她年轻时误会了母亲的爱，说起来很神奇，发现这一点后，鼻炎几乎不见踪迹。

第二个分享学员也是中年妇女，大连旅顺人，语气自然些，低头看稿次数也更少。喝风心法帮助她改善了夫妻关系，身体当然也健康了，她说，自己痔疮好了，牙龈不出血了，妇科病不吃药也挺好。

这些还不是最奇妙的。过往的喝风辟谷学员分享或文章中，神迹无处不在，甚至癌症、高位截瘫，都在学习喝风辟谷后治愈。

喝风辟谷公司每天都开启这样的直播，导师授课、答疑，学员分享，用时约三个小时，像一档固定的晚间节目。不少学员每天准时观看。

直播时间控制得很好，20点30分，31岁的辽宁女导师如期登场，答疑解惑。这时情况开始起了变化。不断有人发现，微信公众号被封，论坛也打不开了。

管理员忙碌起来，挨个回复：“系统维护中”。年轻女导师一改聊天式的口吻，语言急促，频频强调，“有病那就去医院呗”。

晚上9点半左右，直播间的入口消失不见，代之以一行字：正在积极配合政府调查。20分钟后，直播突然黑屏。

一切源于五千多块钱。11月16日，西安曲江文化产业发展中心公布双创补贴名单，西安喝风辟谷国学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在列引起质疑，官方随即介入调查。一周后，喝风辟谷总部被警方正式查封。

这是一家倡导辟谷养生的公司。它不承诺任何效果，但又多宣扬辟谷的奇效，提倡每个人都能辟谷。

创始人张渭廉不屑于西医，相反有另一套理论解释疾病，糖尿病是生活中缺少甜蜜，抑郁症是不够爱自己，自闭症则源自母亲怀孕时和父亲关系不好。

张渭廉曾在直播中总结，对感冒发烧等急症，辟谷成效一般，但对慢性病、疑难杂症甚至绝症，“效果杠杠的。”

要治疗这些疾病，还需旷日持久实践功课。最重要的是一套“喝风心法”，共有九句要领，传递“游戏人生”“顺其自然”等观念，习得后不仅常葆健康，更能悟得人生真谛。

去年以来，这家公司还致力于开发人体潜能，要给成人和儿童“开天眼”。

在母亲的要求下，大学生张震暑假上了这种“超级学霸课程”。三天内，老师试图教他蒙眼识卡片、蒙眼读书、蒙眼拼魔方，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，愤怒地向母亲控诉。但母亲坚信不疑，回家后坚持自行练习。

学员多半是上了年纪的女性，生活和工作各种不如意，忧虑身体状况。“心法”对症下药，让她们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。

最信赖者会花上一大笔钱报名学习进阶的导师课程。2017年赵川报名时是10800元，去年涨到15800元，今年则达到25800元。一位导师相信，课程迟早要涨到5万块，现在报名依旧值得。

学成后，很多导师会回到自己城市，四处寻找场地，开设线下见面会或联网辟谷营。和外界以为的发展下线不同，他们中的很多人只是义务劳动，甚至连学员带来的土特产都一概谢绝。

“这是一份爱的传递。”赵川说，“你信的越真，进入状态就会越快。”

喝风辟谷线下训练营 图片来源网络

爱自己

从不信到信，银行职工李萍只花了一个月时间。

最近两年，喝风辟谷依赖微信快速传播，李萍最早也是通过朋友圈文章关注到它。去年3月，办公室同龄好友去世，她受到了触动，第一次点开公众号细看。

不吃饭能行吗，李萍也疑虑，但那么多人都说好，她决定试试。一加群，立即有热心者发上一篇“大爱健身法”。

喝风辟谷会为每个新人奉上一套功课，十六个步骤，真正要练习且需反复践行的只有“大爱健身法”“天行健”等少数几项。

大爱健身法是赞美自己身体，天行健就是边赞美边走路。李萍不费什么功夫就会了。

每天清晨，她喝一杯清水下楼，先微笑默念，“天行健，君子以自强不息，地势坤，君子以厚德载物”，接着出门走，边走边夸身体，从头夸到尾。

从那时起，她就像换了个人，不再沉迷肥皂剧，而是日日听直播课，阅读精品日记，成为喝风辟谷论坛的活跃分子。

二十天功课后，她接到了张渭廉发送的“信息”——胃里翻腾、干呕，开始辟谷。她不吃饭，每天出门走一万多步，照样上班，做家务，家人啧啧称奇。

第六天她才感到饿，隔一阵胃就咕咕叫，她安慰“胃宝宝”，“你已经辛苦工作了53年，给你放7天假”。胃还咕咕叫，她严厉批评。她感觉到胃有些生气，又道歉、安慰。后来果然不饿了。

“就是不断给自己做心理暗示”，成为导师后，李萍对大爱健身法有了更深入理解，“把器官变好朋友，以前不太理你，现在它就开始听你的话。”

第一次辟谷，李萍体重降了12斤，烦恼多年的便秘也消失了。两个月后，第二次辟谷，她觉得效果更明显，皮肤白里透红，辟到第五天，疼了一年的左手手腕骨质增生突然好了。

但疑虑没有完全消散。去年10月参加线下辟谷营，她还担心有陷阱，随身只带了三百块钱。结果一分钱没收。李萍不禁感慨，“这是一家将免费进行到底的好公司”。

李萍赶上了时候。此前喝风辟谷营在全国仅有十余城市，2018年拓展到了数十个城市，包括李萍参加的那站。

辟谷营三天，每天上下午两节课，讲一套名为“龙腾九式”的喝风心法，通常会从《道德经》等古籍出发，结合案例讲一种人生态度。

李萍1980年代上过中专，在同龄人中算是有文化了，也听不懂深奥的文言文，好在导师说话接地气，案例丰富，“就是听点故事”。

印象最深的是第二式“二龙戏珠”，导师拿据说活了160岁的吴青云老人举例，讲游戏人生。李萍听进去了。她觉得自己过去活得太辛苦了，别人说好就开心，别人说不好就难过。

大概也是那时候开始，在喝风辟谷提供的小程序，她每天录读一遍叫《爱自己》的文章，再听一遍。这是一篇宗教式的祈祷文，17句话，607字，处处传递着同一个理念：人要爱自己。

“爱自己，就是无条件地接纳自己的所有。”

“爱自己，就是让自己不受外界环境以及评判的影响。”

“爱自己，就是活出内心深处想要活出的那个自己，让自己时刻活在轻松、自然、平静、自在、喜乐里。”

和大爱健身法一样，最初读这些李萍也觉得假假的，但说着说着，就像收音机对准了频率，变真的了。

她开始接受自己的一切。以前她对自己的长相不自信，现在随手自拍，还上传到网络。穿衣服也只自己喜欢就行，“穿什么都好看”。生活也轻松了许多，过去她小心翼翼避开那些添加剂，甚至买了榨油机，现在她听从内心声音，想吃啥吃啥。

她也更能接受他人的不完美。过去她要强，严肃，生活中处处挑剔，第一段婚姻就是毁在了这。第二段婚姻快20年了，也几乎快重蹈覆辙。现在她开始包容起来，不再反对丈夫钓鱼，丈夫邀请朋友来家里聚会她也不生气了。她开始赞美年逾六旬的丈夫，“越来越帅”，“你很聪明”，“你说的话都是对的。”

家庭关系是第一位，搞好家庭才能搞好生活，搞好健康。喝风辟谷是这么说的，李萍也接受了。“心法拯救了我的第二次婚姻。”她说。

可和母亲的关系还是很差。父亲去世快二十年了，母亲还在说父亲坏话，李萍每次和她没说上三句话就要吵架。她讨厌自己从母亲那继承来的缺点，没办法不恨她。

正是带着这个问题，去年11月，她坐火车到西安，奔赴终南山再次参加辟谷营。

终南山祥峪沟村一景。周航 摄

终南山

终南山脚，通往森林公园的两车道将祥峪沟村一分为二。每隔三五百米就有专门的环卫工司守。夜晚路灯洒下清光，没有一丝尘埃。

十多年前开发旅游，祥峪沟村村民统一搬入了两层花园小别墅，依着山势高高低低，一栋就是一家农家乐。

作为道教圣地，终南山大小七十二峪，遍布着各种禅修、养生营，祥峪沟的喝风辟谷营如今已是其中佼佼者。

村民们已无法回忆张渭廉最早到来的时间。最初他三五个月来一次，这两年逐渐稳定，每个月好几百人。辟谷营召开的日子成了农家乐店主们最忙碌的时候。

大多数学员住最便宜的房间，没有门锁，共用卫生间，20元一晚，开空调另外收费。好一点每晚100元，浴霸热水电视一应俱全。

每天5点多，辟谷者从各条小道冒出，汇聚到公路，向森林公园进发。有的一边走，一边拍打身体。在各个空旷地，都能看到他们由老师带领练习一套有点像太极拳的招式。

尽管近在咫尺，但大多数村民没试过辟谷，“一顿不吃就饿得慌。”一位经常招待辟谷者的农家乐店主说。

事实上，村民的普遍认知是，辟谷者都是来看病的。“有农村的，有城市的，有文化的，有没文化的。”一位环卫工总结说，“多多少少都有点病。”

一些村民曾为了治病辟谷。村口餐馆老板娘言之凿凿，六天辟谷治好了皮肤过敏，以前不能吃的牛肉鸡肉都能吃了。

前保安队长贺军也试图通过辟谷治愈自己的脑梗、心脏病。一周后没有任何好转，他虚心请教，“张老师只说我功课没做好”。

他对这段经历的记忆是饿，不喜欢吃苹果，开始一天吃一个，后来一天吃六个。去年又有老太太劝他去辟谷，说什么也不去了，“上课也听不懂，老打瞌睡。”

课程内容还是那套龙腾九式心法。

“它把传统文化，像易经这些都串联起来，还有一部分中医理念。核心是爱一切，包容一切。”70岁的王臣总结说，抱着体验心态，今年10月底他在上海参加了辟谷营。

主会场在祥峪沟村管理中心三楼大会议室，张渭廉或者其他导师坐镇主席台，底下坐着乌泱泱一片学员，通过网络直播到全国各个辟谷营。

祥峪沟村管理中心，喝风辟谷终南山辟谷营课堂设在这里，前不久张渭廉团队以六万一年的价格长期包下了这片场地。周航 摄

对于课堂讲的传统文化义理，王臣觉得讲得挺有道理。但出于一种高级经济师的逻辑感，他觉得讲的又太绝对了，“要分是非对错，不能无条件地爱。”

他还惊讶，课堂上居然播放了老掉牙的气功拔牙视频，吹嘘一些儿童开天眼的神迹。

还有一处困惑，张渭廉虽然课上提倡爱一切，但互动时经常呵斥一些学员，“经常说傻逼”。

有一个女子站起来提问，说夫妻关系不睦，生意不顺，张渭廉直接拿她“颧骨高”说事，“这些都是你自己作出来的。”

因为骂人难听，李萍最初也讨厌张渭廉的课。但现在她能理解，挨骂的都是老学员，“张老师是为他们好，响鼓要用重锤”。

李萍每次听心法课都有新收获。在终南山，她记住了曼德拉坐牢二十七年出狱感谢看守的故事，那是第四招“天门开阖”，讲人要心存善念时举的例子。

李萍从曼德拉身上学到了要顺其自然，“我们小老百姓受点委屈，根本不算什么。”这也是心法课传授给她的，要看积极的一面，不要老盯着灰暗处。

过去每次碰到地沟油这样的负面新闻，李萍都会愤慨地转发，现在她学会了杜绝一切的“负能量”，只接受“正能量”。如此一来，她觉得自己更轻松，更舒坦了。

张渭廉也解答了她的问题，告诉她如果不改变思维模式，将来会跟母亲一样。

在终南山，李萍临时决定学导师班，连夜租车，到四十公里外的火车站退票买票。两天半，学点穴辟谷、信息辟谷、丹药辟谷等八种辟谷方法。“具体内容是商业机密。”李萍说。

最后一天，公司派车，把他们拉到西安市区总部参观。李萍在党员活动室上了最后一节课，看到正规的场地，齐全的营业执照，最后的一丝疑虑被打消了，“不是进了传销组织。”

回家后，拥有导师资格的她举办线下见面会。在张渭廉规划的全国连锁经营的图景中，辅导员主要职责是积极在当地筹备辟谷培训班。

没有报酬，还要添钱买瓜子买水。但她很开心，相信自己散播了爱。她带着学员在公园走天行健，不在意别人眼光，用扩音器大声念大爱健身语。

她觉得身体一直在变好，小毛病都不见了。她停掉了所有的药物和保健品，闲置了推拿馆充值卡，日复一日地学习心法，做功课。每隔三个月辟一次谷。在喝风辟谷论坛上百个寓意平安的ID中，她如今是等级最高的一个。

她坚信，学好喝风辟谷的人不得大病，“因为我们不会到那一步。所有的病都是心病。”

祥峪沟村管理中心内，昔日终南山大教室已经腾空。周航 摄

不幸的司机

59岁的校车司机王兴贵死了。去世一个月前，他还在终南山上课，参加一对一辅导。

王兴贵参加的是“落地班”，23500元，正好是他半年工资。他的经济状况一直很差，在西安市区住的是40元一人的小旅馆。他在课程笔记写到，“想通过落地班解决尿毒症病”。

和导师班传授辟谷方法不同，"落地班"主要教学员如何实践心法。综合多位导师说法，报名者多是身心有重大问题，渴求治愈疾病。具体的解决办法是抖落全部隐私，由张渭廉团队指导找到心结。

今年3月，王兴贵检出尿毒症，同月知道了喝风辟谷，很快他选择出院，看直播、日记，走天行健。

他在辟谷笔记写到，半个月时间，脚肿消失了，去医院复查，肌酐（肌肉在人体内代谢的产物，数值越高提示肾功能损伤约严重）从1040降到了800多。

紧接着，4月4日，他参加本地的线下见面会，由导师点穴后开始辟谷。

七天轻了十多斤。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苗条，精神状态越来越好，“最重要的是不需要去医院做手术了。”

他开始学习喝风心法。这套心法告诉学员，疾病都由潜意识制造。在4月5日的日记中，王兴贵自忖领悟不多，需要多学习，“争取早日找到自己的病根。”

正是抱着这种期待，6月6日，星期四，他来到终南山报到。

王斌最后一次接到父亲消息是6月7日傍晚，一个辟谷微信群的邀请，王兴贵几乎给每个微信好友都发了。一连几天，王斌没打通父亲手机，父亲死后他才知道，那几天父亲一直在终南山听课。

从王兴贵的课程笔记看，导师向他布置了作业，提出了父母婚姻是否幸福，你的病给你带来什么好处，试着分析自己生病等29个问题，并且要求写出自己和爱人的21个优点。

在回答中，王兴贵也在奋力抓住自己的生命。他三次引用张渭廉的名句表达了决心，“我若不病，谁能病我。”

喝风辟谷“妖精修炼术”课程 学员王兴贵 摄

令人困惑的是，结合课表和王兴贵拍下的现场PPT，授课重点是婚姻和性。其中一节叫“妖精术”的课程，不仅教女性“表现你温柔的一面”“有时候要浪一点”，还传授如何“微信撩男人”，核心是“设定自己的妖精人物设定”。

课程结束后，王兴贵带着密密麻麻的笔记和希望下山。去世前的最后一天，7月9日，他在医院还录诵了几段《爱自己》，此时他已气力微弱，没说上两句就发出哀叹。

可是没有神迹。当王斌10日从成都赶到广安时，那个一直梳着整齐头发、穿着体面的父亲，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遗体。

在父亲最后租住的房子里，他看到床头摆放着两本书，一本《喝风录》，一本《破译疾病密码》。这是父亲留给他最后的东西。

王斌说，父亲生前开朗、大方、高尚，人人都夸。早年开客车是赚钱的生计，很多司机少报乘客昧下车钱，但父亲从来不这样。一次银行多找了几百块钱，他还退了回去。

但他好像一直被命运捉弄。在部队当了六年汽车兵，即将提干，正好赶上考试。卖掉老家楼房买城市户口，户口不值钱了。1998年，作为中介帮战友借了50万，结果战友赖了，他到今年5月还在还这笔钱。

课程笔记中，王兴贵的心结似乎也在此。至今没有自己的住房，也没有钱给儿女买房买车，他觉得对不起他们。

父亲去世后，王斌有时候也会自责没有更多关心。十多年前王兴贵脱离家庭，离开广安，去广州生活。

父子俩最后的长处是2012年夏天，王斌高考结束，来广州待了半个多月。那时候王兴贵在开轿车托运车，王斌跟过几次车，托运车没空调，王兴贵会打开小轿车空调，让儿子躺进后排睡觉。临走前，他送了王斌两支英雄牌的钢笔。

王斌恨张渭廉，甚至恨整座西安城。他报警，四处举报，但就像墨吸走光线一样，没有任何结果。警方曾以涉嫌传销立案，但没有找到证据。

王兴贵死后，喝风辟谷仍旧高速发展。不久前它以六万一年价格长期包下祥峪沟村管理中心，粉刷一新，给每一项业务分配好办公室，墙壁张贴上张渭廉的名言。

2019年8月，“喝风辟谷”注册资本从100万元提升至1000万元，并在工商资料中注明了“集团”字样。新疆的博乐，哈尔滨的佳木斯，海南的三亚，这些边陲之地都飘起喝风辟谷的横幅。全国34个省份，只有贵州，台湾，西藏、香港、澳门五个尚未开班。

也是8月，大学生张震的母亲给他报了“超级学霸课”，只有导师的子女才有听课资格。

张震的母亲去年成为喝风辟谷的导师。从前他觉得和母亲交流很快乐，作为过来人她会宽慰、指点自己。现在，碰到什么问题，母亲只让他暗示自己:我最棒，我特别优秀，我爱你，我爱生活。

他肚子疼，母亲教他躺在床上默念，肠胃我爱你，请你不要再疼了，“多重复几次就好了”。有一段时间他有抑郁症，靠药物缓解许多，但母亲一直相信是自己做大爱的结果。

上个月，喝风辟谷发了文章说抑郁症就是过度矫情，她还转给他看。

William与渭廉

如今的喝风辟谷组织庞大，但很少有人知道，在这门生意诞生的初期，主导者并非是张渭廉，而是一位叫尉迟琴的老太太。

张渭廉原名张卫，2010年7月，他和尉琴各占一半股份，注册成立了龙腾健身服务有限公司，经营范围为健身信息咨询服务。

据多位知情人回忆，尉琴即尉迟琴的原名，张卫则是她的儿子。尉迟琴对外身份是原西安气功协会会长，龙腾九式便由她所创。

尉的协会会长身份暂难核实，但可以确定的是，2010年前后，她在辟谷圈已有一定名气。

从小接触道教文化的陈军就是当时知道的尉迟琴。“听朋友说是慈悲厚怀的老人，会引导和医治病人。”陈军回忆，当时辟谷营不多，别的只是一两个师傅，建个临时营，“再有就要去五台山了”。

2011年，尉迟琴在西安、深圳、北京等地巡回举办辟谷营，很多人都拍下过这位老太太的身影:小个子，一身天蓝色太极服，看起来精神十足。当年宣传资料显示，龙腾辟谷训练营一次授课七天，内容包括龙腾九式、气功点穴等。每人收费3800元，可重复参加三次。

从多位学员的回忆看，最初张卫只是负责组织和接待。他更多的存在感体现在网络上。2009年，他成立龙腾辟谷论坛，也就是后来的喝风辟谷论坛。

尉的追随者成了辟谷论坛最早一批用户。陈军所在城市当年还没通火车，他没有参加线下辟谷营，但成为了论坛的活跃分子。

包括陈军在内的多位早期龙腾辟谷论坛用户均表示，当时张卫的论坛ID是"Williamzw"，现实中也不叫张渭廉，而是化名威廉。

2008年以前，Williamzw曾在建筑工程类论坛里，四处推销一种叫液体生料带的消防工程类产品。当时的Williamzw创办了一个qq群，连发数贴邀人加入，但回复寥寥。据极昼核实，“Williamzw”所留的9位数qq号即属张渭廉所有。

创办龙腾辟谷论坛后，张卫花了很多心思推广。此时他已熟稔网络世界的传播法则。

2012年1月，张卫发帖招募网上创业团队，主要工作是管理论坛板块。张卫对版主要求很细，会分配“长尾关键词”给每个版块，版主发帖需围绕这些词。

网络推广起到了一些作用。一些早期用户说，他们在网上搜索减肥、辟谷等关键词，找到了龙腾辟谷论坛。

张卫还专门招募qq群管理员。“就是拉人，做宣传，拉到多少人，原价3800的辟谷营，可以优惠一千两千。”早期报名了网上创业团队的论坛用户金威回忆说，“当时建了好多群。”

2013年8月，“张渭廉”的账号注册诞生。陈军回忆，论坛壮大过程中，有人质疑威廉这外国名字，张卫于是取了新名。

此时尉的身影早已淡去，据说出生于1940年的她最后亮相停留在2011年。陈军说，那年尉迟琴的身体已经很差。公开资料也显示，2012年，尉的一些弟子已自行创办辟谷营，也有人留下成了张的左膀右臂。

对于张渭廉，尉的一位弟子态度暧昧，一方面称他“毕竟是师傅的孩子”，另一方面又不承认彼此间是师兄弟的关系，“他后来更多搞的柯云路那一套，他很早就关注这些。”

与之印证的是，接手母亲的养生事业后，张渭廉改造了功课，并不要求打坐、站桩等，而是以体育锻炼、天行健等更简易的方式代替。

大爱健身法即柯云路所创。而喝风辟谷的核心理念，疾病由潜意识制造之说，也出自柯的著作。出生于1946年的柯云路早年凭借小说成名，后来转而研究气功和特异功能，吹捧胡万林“神医”等，声誉一落千丈。

在喝风辟谷，柯云路的身影无处不在。被封前，“喝风免费辟谷”公众号微店贩卖的都是柯的作品，仅《破译疾病密码》《走出心灵地狱》两本书的73元组合套，就卖了2614份。终南山培训基地墙壁同样挂有柯云路的名言，与张渭廉地位并列。

除了改良功课，寻找新理论，张渭廉同样在努力拓展新的商业模式。2013年，他就推出免费辟谷模式，改收费为随缘捐助。

不过，早期发展并不顺利。祥峪沟村一位餐饮店老板回忆，张渭廉曾找他预定两次四十个人的场地，结果都只来了四五个人，“赔大发了”。

他回忆，那时候张看起来闷闷的，不像是一个老师。这与另一位早年在终南山见过张渭廉的人士说法一致。这些早年交往的人不曾料到，短短几年后，张渭廉竟可以将辟谷生意做的如此之大。

王兴贵遗物。课程笔记中记载，“想通过落地班解决尿毒症病”。周航 摄

时代的机会

转折点出现在2018年。一年间，张渭廉公司办公场地扩大一倍，人员扩大三倍，业绩翻番。

之前的2017年11月，张渭廉注册了新公司西安喝风辟谷国学文化传播有限公司，并作为浙江文创集团首个入孵企业，迁入曲江创客大街。

新搬入的曲江是当下西安房价最高的区域，整条街都弥漫咖啡香气，晚上11点玻璃大楼灯火通明，出租车络绎不绝。

就是在这里，张渭廉开始运用现代经济中最具魅力的激励手段：股权。

据一位导师发帖，2018年1月，喝风辟谷召开了一次股权激励大会，张渭廉在会上讲解去深圳学习初创公司股权落地过程。

当时，喝风辟谷在地方上仅有13个开班导师，这次大会旨在招揽更多导师加入。

到2019年1月召开新一次股权大会时，张渭廉已与95位员工签订新一年的股权激励协议。他预计2020年底完成股份制改造，让员工正式成为股东。那次大会，一位河南导师当场获颁了20万元。

喝风辟谷有一套从导师中筛选员工的体系。一位资深导师透露，导师符合条件才可以开班，再达到一定标准，才能入职成员工，享有固定收入和营业创收提成。最新名单中，喝风辟谷有450多名导师参与日常运作，其中一些正踊跃地试图成为员工。

这一年，喝风辟谷扩张可谓惊人。仅前七个月，喝风辟谷年销售额过千万元，上缴利税百余万元。

11月初的一次直播中，张渭廉说自己团队应当知足，“是时代给了这样的机会”。

他指的是智能手机和直播等技术的发展，如今坐在家里就能和众学员见面，不必到处奔波。据新榜数据，被封前最后一周，喝风辟谷公司的微信公众号预计粉丝数超百万，在其健康榜中位列第19位。

也是在那次直播中，张渭廉对团队充满告诫意味地说，要珍惜现在的局面，“如果我们不知足的话，我们就会犯错误，会胡闹。”

话音刚落半个月，因为申请了5644.29元能耗补贴，喝风辟谷卷入了前所未有的舆论风暴。

张渭廉未料到情况如此严重。11月20日晚极昼曾联系到他，此时他仍淡定自若，谈话间多有笑声，相信事件很快会淡去，“让他们骂去吧，有本事他能把我（怎样）。”

三天后，西安警方查封了喝风辟谷。

那天终南山下了一整晚的雨，第二天开始下雪，大批游客上山观雪，小汽车一辆接一辆驶过，将道路冲刷干净。这场雪一直下到晚上六点，压垮了山凹农家乐院子刚搭两年的钢棚。

每年国庆一过，祥峪沟村就鲜有客人入住，辟谷班停办的消息不胫而走，辟谷者亦纷纷撤离。清晨，往日人员络绎不绝的公路上，只剩环卫工不断清扫落叶。

农家乐老板无心打理床铺，锁住卫生间的水阀，准备度过一个没有客人的冬天。“全村至少一半人要出门打工，一点不夸张。”餐饮店老板说。

11月24日，在撤掉一批内容后，喝风辟谷论坛时隔三天重新上线。辟谷者纷纷发帖，互相打气。李萍一一列出张渭廉和喝风辟谷的二十条好处，收获大量评论支持。

无论如何，他们都想活得健康，活得开心。

警方再次找到王斌调查情况。那晚，他走出了西安市公安局雁塔分局，开始相信故事会有一个公正的结局。

（应受访者要求，文中李萍，赵川，王臣，王斌，贺军，张震系化名）